河东与河西的故事第20章 寒衾冷月葬花殒 铁骨素心抗世艰
虞玉兰没哭。
她像一尊被雨水冲刷了千年的石像僵硬地转过身走到里屋默默地开始收拾东西。
她把前几天刚晒干、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摞——灰色的粗布带着阳光暴晒后特有的、干燥温暖的气息——用力塞进一个蓝布包袱里。
这些衣服本该是穿在那些为了“好日子”在枪林弹雨里冲锋的汉子们身上的是带着希望和力量的。
现在却要拿去裹她闺女那冰冷僵硬的尸身!这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
她手下动作不停声音却嘶哑得如同被雨水泡透又晒干的破棉絮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砸在地上:“姐别嚎了。
嚎不活人。
去叫上家茹大伯家的她大娘还有他二房家的两个嫂嫂。
让忠楜……也跟着。
” 儿子该去该去看看他姐最后一面该记住这河东的“福气”是什么模样!更要记住她们姬家的人不能就这么被命运打趴下! 姬氏祠堂门口那棵老槐树在凄风苦雨中簌簌发抖黄叶混着雨水噼里啪啦往下掉砸在泥水里像一声声沉闷的叹息。
大娘(姬家茹的妻子)是个懂规矩、信鬼神的她用厚厚的油纸仔细包好了香烛纸钱神情肃穆。
二嫂(姬忠松的妻子)则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个用红布裹着的小物件——一个用桃木新刻的小人眉眼模糊却透着一股子煞气。
按河东老辈人的说法产妇横死怨气冲天得用这浸染了雷击木气息的桃人镇在胸口才能压住那不肯散去的魂灵免得她祸害活人尤其是张家那个“独苗苗”张吉安。
姬忠楜默默背起母亲那个装着大兰遗物的蓝布包袱里面除了几件替换衣裳最沉的就是那半盒大兰没舍得用完、留在娘家的胭脂。
粉红的瓷盒冰凉冰凉的隔着布贴着他的背脊。
渡船在浑浊翻滚的河水中摇晃前行。
船老大是个沉默寡言的黑瘦老汉他佝偻着背费力地摇着橹木桨搅动着河底黑臭的淤泥翻腾起一串串令人作呕的气泡。
雨丝斜织着打在船篷上打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冰冷刺骨。
船行到河心水流湍急船身剧烈颠簸。
船老大浑浊的眼睛望着茫茫水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这无情的河水控诉:“唉……作孽啊……这河今年胃口大算上你家闺女开春到现在已经吞下去仨了……都是生娃的媳妇……都是血崩……没一个救得回来……阎王殿里添新鬼奈何桥上哭断肠哟……” 这苍凉悲戚的调子混着哗哗的水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也狠狠砸在虞玉兰的心上。
她死死盯着那黄汤似的、翻滚着漩涡的河水浑浊得看不清底下是泥还是沙。
恍惚间她仿佛又看见大兰六岁那年小丫头攥着块硬邦邦的苞米面饼子小心翼翼地踩着湿滑的独木桥要过河去给在地里干活的大人送饭。
那小身子在窄窄的桥上摇摇晃晃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芦叶看得岸边的她心惊肉跳扯着嗓子喊:“慢点!慢点!看着脚下!” 如今河水依旧这么黄这么浑这么无情地流着。
可她那像芦叶一样单薄的闺女已经没了。
没在冰冷的河水里却倒在了本该是“福窝”的热炕头上成了一捧埋在河东麦田边的新土!这“河西”到“河东”一步之遥竟是阴阳永隔! 张家的青砖院落在迷蒙的雨雾中显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阴森。
刚踏进院门一股浓烈刺鼻的烧纸钱、烧锡箔的焦糊味就霸道地钻进了鼻孔呛得人喉咙发紧。
院子里湿漉漉的泥泞不堪几个帮忙的远亲缩在屋檐下眼神躲闪。
门槛上蹲着一个人正是大兰的丈夫张吉安。
他披着件半旧的褂子手里捏着一杆黄铜烟袋锅有一口没一口地嘬着。
劣质烟叶燃烧的辛辣烟雾混在潮湿的空气里。
烟锅里的火明明灭灭映着他半边脸灰暗、麻木像一块被雨水冲刷过、毫无生气的生铁疙瘩。
他抬眼看到虞玉兰一行人眼神空洞地扫过没有起身只是用烟袋锅子在门槛石上不紧不慢地磕了磕几点火星子溅落在湿地上瞬间熄灭留下一小片黑痕。
他的声音平平的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说别人家丢了一只鸡死了一条狗:“昨儿后半夜……请了镇上最好的王先生(郎中)来……扎了针灌了药……不中用……血止不住像开了闸……” 他顿了顿又嘬了一口烟吐出浑浊的烟雾“……娃……也没保住……是个带把的小子……” 那“小子”两个字终于在他麻木的声音里带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和空洞的惋惜。
一股寒气从虞玉兰的脚底板直冲头顶。
她没理会张吉安径直走向里屋。
昏暗的土炕上一床刺目的、崭新的红布严严实实地裹着一个瘦小的人形轮廓。
那红布红得像血像火更像一个巨大而诡异的诅咒吞噬了她年轻女儿的一切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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